曾被视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贵州省毕节市海雀村,艰苦奋斗34年,以精准扶贫摆脱贫困,朝着美丽乡村转变——
“4个人只有3个碗,已经断粮5天”——34年前,一份反映这里赤贫和饥饿的内参,惊动了中南海。
这里是黔西北乌蒙山深处,毕节市赫章县一个以“海雀”命名的苗族、彝族、汉族共居村寨,海拔2300米。
“2016年,海雀村已整体脱贫,告别了千百年来的绝对贫困。”当地干部介绍。
还是连峰际天,还是曾被联合国专家视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石旮旯,但滴水穿石34年,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海雀已然涅槃。山坡上,座座白墙青瓦的漂亮民居,高低错落,栉比相连。
山再高,往上攀,总能登顶;路再长,走下去,定能到达。走进云贵交界处的海雀村,绝地突围的石旮旯里,一个大国治贫慨然行进的道道履痕,赫然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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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乌蒙山深处的边远山寨,为何能惊动北京,开启一场目光长远的扶贫开发改革试验
消除贫困,实现共同富裕,中国共产党人不变的初心与使命
96岁的安美珍老人走了,就在两个多月前。
沙发,电视,冰箱,回风炉……老人的家,陈设简单,最抢眼的,是屋梁下悬挂着的一排排腊肉。“现在顿顿都能吃上肉,难得的好生活,可母亲走了,走得很安详……”说起老母亲安美珍,话语不多的马正安埋下了头。
海雀绝对贫困的亲历者走了,但心酸往事并没有随风飘逝。
“安美珍大娘瘦得只剩枯干的骨架支撑着脑袋。她家4口人,丈夫、两个儿子和她,全家终年不见食油,一年累计缺3个月的盐,4个人只有3个碗,已经断粮5天。”
海雀村展览室里,一份题为《赫章县有一万二千多户农民断粮,少数民族十分困难却无一人埋怨国家》的内参影印件,34年后读来仍令人沉重。
贫穷,是文明社会的顽疾。消除贫困,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是一道世界性难题。
曾经的贵州,史籍里是满纸的“穷”。明代郭子章的《黔记》就将贵州列为“天下第一贫瘠之地”。而海雀,更是贫中之贫。
海雀所在的赫章县,是“夜郎故里、贵州屋脊”;所在的毕节市,则是喀斯特山区,生态环境恶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是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说起海雀之困,村民又讲起两个流传已久的故事。
一个是“斗笠田”。改革分田到户,一户农家分得6块田,兴冲冲上山,扔下斗笠数田,数来数去却只有5块。原来,斗笠盖住了一块。
一个是薄产田。开荒开到山尖尖,种地种到天边边,苞谷只长半米高,结个小棒子,老鼠跪着都能啃到。
虽是形象的戏说,却正是残酷现实的折射。
上世纪80年代,许多地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推开,束缚生产力的生产关系一经变革,很快就唤醒了沉睡的大地,粮食连年增产。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出了亿万农民的心声。
而在海雀,分田到户后,石旮旯里刨食,农业生产、农民生活依然十分艰难。1985年,年人均纯收入仅33元,人均占有粮食仅107公斤。家家缺粮甚至断粮,不得不靠国家救济。
1985年5月底,一位记者来到海雀,被这里的极度贫困现象震惊了,也被这里纯朴的少数民族兄弟感动了:“尽管贫困交加,却没有一人外逃,没有一人上访,没有一人向国家伸手,没有一人埋怨党和国家,反倒责备自己‘不争气’。”同时,他注意到少数区乡干部对农民的疾苦不关心。他连夜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成内参,发到北京。
以海雀村为代表的毕节极贫现象,立即引起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关注。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习仲勋同志作出批示:“有这样好的各族人民,又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不仅不埋怨党和国家,反倒责备自己‘不争气’,这是对我们这些官僚主义者一个严重警告!!!请省委对这类地区,规定个时限,有个可行措施,有计划、有步骤扎扎实实地多做工作,改变这种面貌。”
穷则思变。自1986年起,有计划、有组织、大规模的扶贫开发在海雀、在赫章、在毕节、在贵州、在全国展开。
1988年6月,经国务院批准,以“开发扶贫、生态建设”为主题的毕节试验区建立,开启一场前无古人的反贫困试验。
来自乌蒙山深处“蝴蝶翅膀的那一下扇动”,掀起巨澜。30多年来,23个部委先后出台28个支持毕节试验区改革发展的差别化政策;国家部委累计支持毕节实施项目1200多个。统一战线组织8300多人次专家学者前往毕节试验区考察调研,协调推动项目1723个……采取一切有利于消除贫困落后的措施,毕节试验区累计减少贫困人口超过594万人。
走进毕节考察的国际人士,无不对中国党和政府在消除贫困中的强烈担当、政治意愿留下深刻印象。
“消除贫困,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共产党人代代相传的重要使命。”在毕节市委领导看来,海雀成为毕节试验区的“发祥地”,看似机缘巧合,却有必然:初心如磐,使命如山,锻造了中国共产党人一种独特气质——“只要还有一家一户乃至一个人没有解决基本生活问题,我们就不能安之若素”。这种深植于血脉基因的当代中国共产党人的强烈使命担当,推动着中国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反贫困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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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何以把上万亩风沙四起的荒山秃岭变成莽莽林海
艰苦奋斗,立下愚公移山志,让许多不可能成为可能
上万亩的华山松、马尾松铺山盖岭,林海松涛的无边绿色,让每一个走进海雀的人都深深地感到震撼。
“据估算,全村林木价值达8000万元以上,人均经济存量约10万元。”海雀村党支部书记文正友说,现在仅采摘松果,一些农户每年能收入五六千元。
绿水青山真的变成金山银山了,石旮旯里真的不是只会生长贫穷!眺望眼前这片林海松涛,对比旧照片中的荒山秃岭,我们心绪难平。
早年的海雀村,生态环境恶劣是贫穷落后的重要原因。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不下笨功夫治山治水,是治不了穷的。立下愚公移山志,就要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这需要何等的坚毅?
出海雀寨门向左走,不远处山垭口有座墓。文正友的父亲文朝荣,长眠于此。这位已逝世5年的老支书,是海雀村民心中永远的“老愚公”。
当一批批吃的穿的救援物资等涌向毕节、涌向海雀时,文朝荣坐不住了:国家帮我们,我们怎么办?有了党的好政策,自己还要更争气!“父亲召集乡亲们开会,发动大家上山义务种树。”文正友回忆。
“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种树?”“种树能当饭吃?”“30多个光秃秃的山坡,都绿化起来,不得干几辈子啊?”村民怀疑老支书的脑壳儿进水了,一片反对。
文朝荣脑壳里只有一个朴素念头:有林就有草,有草就能养牲畜,有牲畜就有肥,有肥就能多打粮。
虽都认为文朝荣在认死理儿,但大伙还是服他,信任他。他读了3年小学,是村里当时学历最高的文化人;为人正派,一心为公,“四让救济粮”的事迹曾上了人民日报。架不住老支书“游说”,抹不开情面,大伙只得拿起锄头、背篓,跟着文朝荣上山种树。
高处不胜寒。海雀冷,夏天都要烤火,遑论冬天。但种树必须抢季节。“披着破羊毛毡,穿着草鞋,背着土豆当午饭上山种树,早出晚归,又冷又饿,苦不堪言。”村民王学方记忆犹新。
伟大梦想不是等得来、喊得来的,而是拼出来、干出来的。文朝荣拼了,总是第一个上山,最后一个下山。1987年至1989年连续3个春节,都是和村民在山上度过的。“种不好树,哪有心思过年?”
村民饿着肚子干不动了,文朝荣倾其所有:家里仅有的两只过年的鸡,全杀了;老伴凑给女儿坐月子吃的鸡蛋,全煮了,提到山上分给大家吃。
全村几百人3个冬天的苦战,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坚持了下来,30多个山坡种上了1.2万亩华山松、马尾松。
栽树不易,护住也不易。文朝荣提着镰刀上山了,每天义务巡山护林,风雨无阻30多年。1989年,上级组织安排招聘他为科技副乡长。想了一夜,他放弃了:“我走了,谁来管林子?”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还是“一定要看好那片林子,林子没有了,海雀就毁了”。
让文朝荣和他的乡亲们欣慰的是,西部大开发以后国家实施退耕还林新政,每亩补助退耕农户300斤玉米。没有后顾之忧,村民热情高涨,2002年就退耕还林1120亩。如今,海雀大多土地退耕还林,每年全村可享受60余万元补助。
三十多年如一日,海雀护住了这片林,也护出了绿色银行:森林覆盖率从1985年的不足5%,逐渐上升到目前的70.4%。
栽树,不仅栽出了一片林,更栽出了“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精气神。1989年春,海雀破天荒地进行地膜覆盖种植,新技术、新品种落户老寨子,土豆、玉米等粮食亩产魔法般大幅增长。
海雀用行动为自己正名。海雀,由彝语“候确”的谐音演变而来,意为“湖水灌注”。而现实,曾经真切得就像乌蒙山嶙峋的山岩,同毕节很多地方一样,海雀一度陷入“越垦越穷、越穷越垦”的恶性循环,“苦甲天下”。如今林茂粮丰的海雀,又诗情画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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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苹果,何以种出冰火两重天
精准扶贫,关键在精准,形成真扶贫、扶真贫、真脱贫的成果
海雀最宝贝的,除了万亩松林,就是2017年栽种的苹果林。
苹果林就在寨子背后,井然有序、连片成带,在冬日里依然透出挡不住的生机。
种苹果,海雀不怕“重蹈覆辙”?
10多年前,海雀就种过120亩苹果。结果呢?
“苹果苗长成大树,结的苹果却只有鸡蛋大。头几年,分给各家各户吃,后来大家都不愿意吃了,因为难吃。”文正友至今耿耿于怀。
2017年栽的矮化苹果,2018年试挂果,文正友迫不及待尝了一个,“脆甜脆甜的,好吃!”印有字的订制精品果,一个卖到10元,一般的也卖到每斤5元。2019年,苹果还未长出,就已被贵阳经销商预订一空。
一个苹果,何以种出冰火两重天?“关键在精准,成败在精准。”当地干部感慨。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巩固脱贫成果,必须统筹考虑产业选择、资金筹措、技术支撑、产销对接、利益联结等多种要素,精准施策、精准发力,培植有规模效益的产业链。
矮化苹果是贵州农丰源农产投资有限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个农业产业项目。郭建伟2017年担任该公司董事长前,长期在赫章县农牧部门工作,对扶贫熟门熟路。
“过去上级扶贫,多是大水漫灌,往往买来树苗一分,组织农户一栽,几个月后一验收,项目就基本告成。两眼一抹黑的贫困户,面对护苗、疏花、疏果、销售等技术、市场问题,一筹莫展,直挠头。”郭建伟坦言。
“现在强调精准精准再精准,要在精准、精细上做文章,下足‘绣花’功夫。”郭建伟笑言,如今苹果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种什么,是产业扶贫的先手棋,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当海雀所在的乡——河镇乡党委和政府提出,调减玉米、土豆种植面积,推广矮化苹果,不少人不解:高寒山区能种苹果吗?前车之鉴不就在眼前吗?
赫章县委常委、河镇乡党委书记于吉科,山东农业大学毕业,曾在苹果大市山东烟台基层乡镇工作10多年。他看中了这里光照条件较好、气温日差较大而年差较小的气候优势,组织专家一番深入论证,认准了矮化苹果这个新品种。不放心,先期在恒底村试种了10亩,产出的苹果口感好,糖分、水分充足。这下,疑虑消了。
谁来种、怎么种,现代农业需要现代化的农业生产组织形式,必须来一场生产经营方式的大变革,舍此别无出路。
贵州农丰源公司成立了。筹集资金,在海雀等8个村流转1万余亩土地,引进专业技术公司统一种植、统一管理,统一对接龙头企业销售。建立利益联结机制,毛收益10%作为土地入股农户分红,保底不低于每亩500元,10%支付给企业作为技术服务费用,15%用于支付套袋、疏花、授粉、采摘等人工费用,5%作为村级经济积累,其他用于偿还贷款。
创新生产经营方式,让一度寒了心的海雀农民“再看到枝上的苹果,心里热乎乎的”。海雀222户入股农户去年户均增收3000元,今年可突破5000元。
小苹果,成就大产业,也引人深思。
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扶贫开发推进到今天这样的程度,贵在精准,重在精准,成败之举在于精准。
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打赢脱贫攻坚战,成为新时代中国扶贫脱贫的主旋律。能否打得赢?不仅考验着党员干部的决心、意志,更考验基层组织的组织力、行动力。
毕节师范学校毕业的詹以香,赴任海雀村支书的当晚,一个人心神不宁躺在简陋的村委会办公室里,风声狗叫声格外刺耳,一夜未眠,他想到了重操教鞭,更想到了一心为民的老支书文朝荣。
10年过去了,他带领乡亲们养牛、改建院坝、办蛋鸡厂、服装厂……已摸爬滚打成为海雀的“活字典”,在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思想指引下,和大伙儿一道干得更扎实更有成效,村民人均纯收入已突破1万元。
如今的詹以香,已是河镇乡人大主席,仍难与海雀说再见。毕节近年来探索“党支部+网格”新模式,提升基层党组织组织力。河镇乡将海雀及周边3个村合并为海雀村党委,统一组织实施4个村的产业发展、脱贫攻坚,詹以香又担负起了海雀村党委书记重任……
2016年10月20日,于吉科也一夜未眠:作为人才引进到赫章县工作满5年了,是到河镇任乡党委书记还是申请调回烟台?他选择留在乌蒙山深处继续战斗。
刘建平2014年从毕节市七星关区区长任上来到赫章,担任县委书记。“战胜贫困、摆脱贫困,关键在人,关键在干部。”县委坚持以脱贫攻坚统揽经济社会发展全局,坚持一个月一次脱贫攻坚现场推进会,一场战役接着一场战役打,一个硬骨头接着一个硬骨头啃,有效推进精准脱贫工作。
“打赢脱贫攻坚战,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存在的绝对贫困问题,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历史性地得到解决。这是我们人生之大幸。”习近平总书记的话豪迈而坚定。一个个偏远贫困山村,总书记的话正激励着当代共产党人奋斗与担当,共同书写反贫困斗争的人间奇迹。
“彝家咂酒喝不够,苗家芦笙一排排……”山歌声声,依依告别海雀……
《人民日报》( 2019年02月13日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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